货币批判是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与国民经济学批判研究中的重要讨论话题。马克思关于货币职能与作用的论述始于《巴黎手稿》。在《巴黎手稿》阶段，马克思对于异化理论经历了从劳动异化到交往异化、从主客关系到主体间性的社会关系的演进。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认为货币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货币作为私人所有发展的产物、作为经济生活中交换的重要媒介，是如何促成马克思意义上“交往异化”的最终形成的？“异化”概念从劳动领域拓展到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货币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本文拟引述现有马克思研究者们的理论成果，阐明货币从作为异化劳动的最终产物到作为交往异化的原因与中介的逻辑链条。本文认为，货币通过自身的符号化、抽象化乃至最终的主体化，使得自己能够成为异化的中介。
一、货币是如何进入马克思“异化”论域的
如果要论述这一论题，我们首先需要了解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发展历程。按照学界普遍认可的文献学研究观点，《巴黎手稿》的写作顺序应为“《第一手稿》→《穆勒评注》→《第二手稿》→《第三手稿》” 。从《第一手稿》到之后的手稿与笔记，马克思的经济学水平与理论深度有了明显的提升，这与其系统的国民经济学研究经历有关。
在《第一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异化劳动概念。他认为，异化劳动使得劳动产品不归属于劳动者所有，成为外化的存在；使得劳动者的劳动活动成为异化的存在，劳动成为满足另外需要的一种手段；使得人的类本质发生异化；进而使得人与人之间发生异化。《第一手稿》中，马克思鲜少提及国民经济学中的交换与分配概念，对于货币范畴亦没有深入的阐述。
而从《穆勒评注》开始，马克思开始详细阐述与批判国民经济学中的生产、分工、交换、消费等论域。在论及交换的媒介时，货币代表的人的产品与财产的中介活动，使得人与人的关系与活动异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以货币为代表的抽象性的“物”成为主体，人反而成为受支配的对象。这就是物象化或“交往的异化”的核心观点。
从异化劳动到交往异化的理论演进，本质上是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孤立的异化框架到黑格尔异化框架的一次转变，是从批判到扬弃地认识的一次转变 。然而如果我们深入分析异化劳动理论设立的框架本身，不难认识到其实早在《第一手稿》时期，马克思就已经为货币乃至国民经济学中的其他论域预留了位置。在之前提到的异化劳动的第四条规定中，马克思指出，“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 。”这一结论的论证思路是，劳动者将自己的劳动与劳动产品外化出去，那么必有一个异己的对象作为最终的所有者与受益者存在。在工人的视角中，这个异己的对象就是资本家。因此，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产物与结果。紧接着，马克思给出了一段在学界引起很多争议的表述：
私有财产只有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它的这个秘密才重新暴露出来，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
在这里，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的因果关系似乎又变得模糊了。但我们姑且不论两个概念可能存在的循环论证问题，只看马克思的本意之一：劳动借由发展到最高阶段的私有财产实现了自己的异化。而私有财产的最高的、最后的阶段，在《穆勒评注》中，正是凝结了私有财产的交换价值之后异化出的货币。
同样，货币按照自己的概念最初代表：（１）为了私有财产的私有财产；（２）为了私有财产的社会；（３）为了社会的私有财产。
……
其实，进行交换活动的人的中介运动，不是社会的、人的运动，不是人的关系，它是私有财产对私有财产的抽象的关系，而这种抽象的关系是价值。货币才是作为价值的价值的现实存在。
由此可见，如果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本身的异化产物，那么货币就是私有财产的异化产物，是异化的异化与抽象的抽象。由于交换活动是人的社会性质所决定的必然现象，那么货币的出现也是必然的。
藉由韩立新教授对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物象本身”概念的溯源 ，我们可以对上述观点进行详细的解释：最高的、最后的私有财产，正是整个社会的劳动产品的普遍性所抽象出来的“物象本身”，通过“物象本身”这一中介，个人的独立的劳动才最终具有社会性，也就是最终实现了外化。
马克思在第一手稿最后指出，可以通过私有财产的概念分析国民经济学中的一切范畴。此时马克思尚且没有条件做出完整的国民经济学批判，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至少在第一手稿时期，马克思就已经有关于货币批判的初步想法与理论萌芽了。
二、韩立新关于货币的异化作用的论述
韩立新教授通过对《穆勒评注》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研究，归纳了货币成为“上帝”的整个过程。首先，在人与物的主客关系易位的过程中，包含有人的地位的下降与物的地位的上升。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所有人都出现在了交换价值的两端。作为主体的人彼此孤立、排斥、相互欺骗，最终将自己的热情与信任都寄托于物。另一方面，物即货币的上升过程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成为在商品世界中的上帝。最初，货币只是商品的从属物，它的地位与意义由商品定义，但是由于货币具有作为财富的一般物质代表的这一性质，货币开始从单纯的流通手段转变为商品世界中的统治者。在一般的人类社会中，货币经历了物上升为主体的第二个阶段。当货币支配了商品与和商品相关的生产者的劳动过程之后，人们通过物象化过程与拜物教完成了货币的客观上的与主观上的主体化。这里的物象化过程就是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论述的货币成为主体的过程。韩立新教授认为，物象化最终导致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主奴辩证法类似的效应，即人与物的主客关系发生颠倒 。
三、货币在马克思异化理论下的发生机制
马克思对于货币的集中批判与研究从《穆勒评注》开始。下面，本文将归纳马克思异化理论中货币的作用机制，以及在货币作用下异化理论的内涵和外延。
- 从价值到价值的符号
我们先来看《穆勒评注》中的物象化过程里马克思是如何论述货币成为主体的。货币在很长一段历史中的普遍形式是经过铸造的贵金属，那么作为铸币原料的贵金属又何以演变为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呢？在论述货币的本质时，马克思认为，以詹姆斯·穆勒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家犯了和货币主义者们一样的错误。货币主义者认为，所有财富都包含在货币之中。贵金属的积累就意味着财富的积累。这是重商主义的早期形式，在马克思看来是一种粗糙的盲目信仰。在国民经济学家看来，货币与一般的商品并没有什么不同，它的价值在于它的总量，进而取决于供给与需求的关系，由铸币的生产费用进行调节。马克思指出，这不过是另一种精致的盲目信仰，不过是用一个普遍性的抽象的货币本质来取代了货币主义者们的贵金属货币 。事实上，从商品中抽象出的交换价值并不能决定货币的实质，这个抽象过程的运动本身，即整个私有财产交换的过程才是货币自我定义的依据。因此，货币越是接近其本质，货币的抽象性越占据主导地位，而作为商品的特质越单薄。纸币与信用业的出现与兴盛为这一过程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在马克思看来，信贷行业所代表的人与人的信用关系的建立并不是人的本质与人际交往关系的复归，而是异化的进一步发展与极端化的体现。
货币作为商品的价值越高，则其作为货币的价值就越低。也就是说，货币的诞生与发展走上了一条从价值到价值的符号的变化过程。货币的符号化意味着人的生产目的与交换方式的异化与符号化。货币取代了产品成为了劳动的目的与结果；货币规定的交换价值的运作取代了所有者与所有者的交往活动。随着符号化的完成，货币的主体化也随之完成。货币是交换的媒介，是谋生的劳动的直接结果，是等价物的定义者，最终实现了对人的全面统治。
- 从满足需求到成为需求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中对马克思的货币批判理论进行了继承和拓展。他认为，人的需求决定人的存在，而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一种形式最为简单的需求，即对货币的需求。货币是人得以联系物象世界的唯一纽带，一切物象都被归结为“市场价值”这样的抽象形式；一切对物象的需求都被归结为对货币数量的需求。货币使得人的需求和能力量化，并最终成为了人的类本质异化的中介。正因为有了货币，异化才能一以贯之地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当中 。列斐伏尔对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发展在于，他拓宽了异化的领域。他认为货币需求所产生的异化不仅仅在经济领域，即人对生活资料的需求。异化还会发生在精神与道德层面，以及更进一步地，表现在社会实践的各个方面。
从满足需求到成为需求本身，这是货币在异化过程中的又一条重要脉络。它直接阐述了货币与人的主客关系的表现形式。列斐伏尔的态度来自于其自身时代背景。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界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列斐伏尔在目睹了20世纪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的扩张与社会主义实践之后，自然会对马克思异化理论做出更全面的推广。货币在异化理论中的作用更为显著地得到了体现。而就其理论渊源来说，列斐伏尔的观点应当最初来自于马克思《第三手稿》中关于货币的论述。马克思在《第三手稿》中认为，货币具有购买一切东西、占有一切对象的特性，是需要与对象之间、人的生活和生活资料之间的牵线人 。人在生活中所不能做到的，借助货币就可以做到。货币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它是人类得以异化的能力。
在《第三手稿》中，马克思从人的感觉与激情的本体论角度出发肯定了货币的纽带作用。如果没有货币，那么私有财产对于人的意义就是享受的对象与活动的对象。货币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倒错机制。它将想象的、观念的存在转化为现实的、感性的存在，而把客观现实的本质力量变成抽象的概念与痛苦的幻想。人有了旅行的货币才会有旅行的需求、有了做研究的货币保障才会有投身研究的需求。而至于人的涉及旅行、研究的那些本质天性，如追逐美好、向往崇高等，都被掩盖在货币化身的需求之后。
- 从异化的结果到异化的原因
我们已经探讨了货币在马克思异化理论中的发挥作用的两条脉络。货币通过自身的符号化过程完成了主体性转变，并作为主体支配取代了人的欲望与需求。如果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进行细分的话可以发现，前者指的是《穆勒评注》中私有财产的抽象性异化为货币的过程，而后者指的是货币反过来在人的类本质与需求的异化中发挥作用的过程。货币一方面作为异化的结果，另一方面又作为异化的原因和中介发挥作用。在马克思的《穆勒评注》中，这两个“异化”有着同一的背景，是“物象化”或交往异化的不同阶段。物象化的第一阶段，是货币脱颖而出成为“上帝”的阶段。人类劳动生产出的产品异化为商品，再从商品中异化出货币。作为异化结果的货币凝结了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价值，并取代产品成为了财富本身。在物象化的第二阶段，已经成为“上帝”的货币开始对人类发号施令。货币所规定的人类社会生活秩序取代了原有的秩序，货币所代表的与货币所提供的需求取代了人类的本真需求。
《穆勒评注》中物象化或交往异化的理论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条将异化理论推广到经济生活方方面面的途径。在《第一手稿》中，异化还只停留在劳动范畴、停留在人与劳动产品的主客关系层面。而从劳动异化的第四条规定到《穆勒评注》中物象化理论的最终形成，马克思发现了现代社会中普遍而广泛的异化现象。这条途径就是货币。有了这条途径，之后的马克思研究者们对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广泛而深入的批判就有了更坚实的理论依据。
四、总结
本文阐述了货币是何以在马克思异化理论中发挥作用的。其中包括，货币从价值本身到价值的符号的抽象性演变；货币从作为满足需求的要素到作为需求本身的主体性演变，以及货币将马克思异化理论从劳动异化拓展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重要的中介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货币批判者，物象化也并不只有消极的因素。货币主义者与国名经济学家都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对象，但他们关于货币乃至经济学方面的洞见都得到过马克思在文中的肯定。我们在探讨马克思异化理论时，也应当认识到马克思本人的扬弃态度。
参考文献
-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 H.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 1,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 with a preface by Michel Trebitsch, Verso, 1991
- 刘敬东等：《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评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4
- 韩立新：《物的胜利——以<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货币章>为中心》
- 韩立新：《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马克思的转折点》，《现代哲学》2007.5
- 韩立新：《黑格尔从个人到社会的演进逻辑——以<精神现象学>中的“物象本身”概念为核心》，《哲学动态》2012.10
- 韩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马克思主义研究与现实》2007.1
